皇城,
一队小黄门行色匆匆的来到乾清宫。
适时,夏守忠一脸不虞,斜吊起眼,压低嗓子道:“主子爷方才歇下,你们来作甚?”
小黄门们面色为难,相互推搡着,最终才有一个人出来应话。
跪地先磕了个响头,才徐徐说道:“老祖宗,戴祖宗回来了。”
“什么?”
夏守忠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不由得垂下身子,追问道:“你刚刚与咱家说了什么?”
“是戴,戴祖宗回来了。”
夏守忠面色一凝,满心疑惑,“老祖宗不是在守皇陵吗?这遭怎么进皇城大内来了?”
见着伏地的小黄门身子微微发颤,夏守忠俯身将其搀扶起来,笑着道:“嗐,咱家当是什么事呢。老祖宗回来了,那这大内便只有一个老祖宗。”
看向后面的小黄门,夏守忠问道:“那你们可见着老祖宗是跟谁回来了?”
小黄门们连连点头,抢着说道:“身后跟着两个女子,皆是僧人打扮。”
“对,为首的一个年纪颇大了。”
“而且,老祖宗对那女人毕恭毕敬的,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夏守忠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唤戴权为“老祖宗”的那小黄门身上,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好好好,咱家知道了,去见一见便是,怎能让老祖宗在宫门前守着,你们也忒不懂规矩。”
……
宣武门下,
羽林卫少有的没板着面色,而是从旁取来了一个绣蹾,供给戴权休息等待。
“戴总管,近来陛下身子欠佳,传话得需耽误些时辰,您老坐着等一等可好?”
羽林卫的小校上前欲要搀扶着坐下,戴权却是双腿站得笔直,一躬身与后面的老尼,道:“您坐吧。”
此举,令周遭羽林卫纷纷侧目,不禁暗暗猜疑起面前这僧尼的身份了。
能被戴权如此敬重的,还只有先皇和当今的陛下,再没见过有第三个人,能让戴权放低到如此姿态。
戴权不单单总管大内,掌管皇帝衣食起居,更是曾一手壮大锦衣卫,在隆祐帝宫变时,选择站在了隆祐帝一方,随后全身而退。
这等人物,已是他们这些低阶将校瞻仰的存在,而戴权竟还似个奴仆一样侍立在旁,脸上恭敬有加。
老尼面沉如水,不见喜怒。
坐在绣蹾之上,身子却在轻轻摇晃,还是身侧更年轻的女僧人在一旁搀扶。
“您不必心急,由老奴来说明,陛下自有决断,尤其如今慈宁宫中那位,还在呢。”
老尼微微点头,“好,我不急。几十年了,不急这一会功夫。倒是你说,皇太后还尚在,不知还会不会为难我们母子相认。”
戴权沉声道:“陛下春秋鼎盛,已不是旁人能干涉纠缠的了。”
“也好。”
老尼略微心安,与妙玉紧紧攥着手。
望着巍峨的宫门,妙玉内心也十分紧张。
未成想她的师父竟然是如今陛下的生母,此地位贵不可言,乃是当朝皇太妃了。
尤其若是皇太后故去,皇太妃再立太后名号,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难怪师父总是避开红尘,不愿惹凡间是非,原来有这么一桩大事,甚至能轰动整个朝堂。
垂头望着师父,妙玉抽了抽嘴角,不由得暗戳戳的想象着,师父与先帝结识的缘分。
方才师父称呼这个大宦官为兄长,那必然是族人了。
先帝最有名的事,莫过于几次下江南,而师父就是江南出身,看来便只有一个可能,是先帝抵达江南后,曾与师父春风一度。
可师父诞子却始终未能归京,是在玄墓山蟠香寺上剃度出家,直到现在。
其中定然还有不为她所知的隐秘。
余光瞥见妙玉好奇的打量来,打量去,戴权难忍笑意道:“不愧为定国府走出的女眷,心性大多相仿。一会儿若是面见圣上,切不可殿前失仪。”
老尼抬起头,横了妙玉一眼。
妙玉只好吐了吐舌头,缩起脑袋来,“知道了,谨遵公公的教诲。”
未及,宫门内迎出了一队人,除了领头的人戴红顶着黄龙纹上衣外,其余人皆是一水顶着乌纱小帽,身穿茶驼色的小马褂。
与迎面走出来的人相比,戴权打着几层补丁的衣装自然算不得体面。
但来人皆是客客气气的行礼,为首的夏守忠俯身作揖道:“老祖宗,怎得这般大的风,将您吹回来了?”
抬眼的余光审视着戴权身后的一对女子,夏守忠也以为一头雾水。
没仪式,没祭祀,带两个僧人入宫是所求何事?
戴权也不与他多费口舌,低声道:“咱家要面见陛下。”
许是应付皇子们久了,夏守忠习惯说道:“如今陛下龙体未愈,方卧床……”
说了半句,夏守忠又顿感不妙,转而言道:“老祖宗还是随我来偏殿上等候稍许,待我进门问一问。”
戴权的脸色一松,颔首道:“有劳你了。”
眼看着戴权便要将那老尼扶起,夏守忠不由得多嘴问道:“老祖宗,她们也要觐见陛下?”
戴权颔首,“此乃天家要事不必询问过多。”
看着戴权一脸严肃,眼眸中有着明显的决然,夏守忠倒不会觉得他是老糊涂了,会带人来皇宫内胡闹。
如今,便只得去问候皇帝,给戴权这个面子。
一行人按部就班的走了入宫的流程,再径直往乾清宫里来。
偌大的宫殿,如今略显陈旧。
宫宇内,也没有太繁复的陈列装饰,墙壁上也空了一大片。
隆祐帝物欲不高,不贪图享乐,日常起居颇为简朴。
殿前仅有几盏宫灯照亮,老尼观摩着四周,对这数十年未见的孩子有了模糊的看法。
若是普通人,定也是与她一样的安于清贫。
念及此,老尼不免更为动容了,多少年未能完成的心愿,即将实现,眼角闪出晶莹的泪光。
“夏总管,你来寻朕可是有要事相商?”
隆祐帝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身披鹤氅,步履蹒跚的走了出来。
面容消瘦,颧骨外突,精神明显不佳。
带着天子的威严,目光扫过堂前站着的三人,而后慢慢坐于上位,又眯起眼。
对于戴权,隆祐帝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他在先朝时期是没少辅佐于先皇左右。
但在最终宫变的时候,是选择了隆祐帝这一方。
虽然选择很正确,也一定程度的帮到了隆祐帝,但身为太监以这种方式脱身浪潮中,也难免被隆祐帝轻视几分。
毕竟是前朝家臣,隆祐帝还是给了几分颜面,挥手要人来赐座。
戴权婉言辞谢,道:“问陛下安康,今日夜深叨扰清净,便不多赘述。老奴至此是为了引荐一人,关乎了皇家血脉伦常,非此要事,实不敢扰圣躬安歇。”
戴权的声音宛如黄钟大吕,刺穿殿内稀疏的声响,直入每一人耳中。
话音方落,侍立在侧的宫人尽皆愕然,向堂前投来惊疑的目光。
隆祐帝也诧异万分,被引得微微前倾了身体,本似浑浊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刺向戴权身后的两人。
侍立一旁的夏守忠心头巨震,大气不敢喘。若戴权所言有关皇家血脉属实,方才若有逾矩之举,那可真是死罪了。
可到底是皇家谁的子嗣遗留在外呢?
他跟随在隆祐帝身边已久,是一同长大的大伴,隆祐帝在外有几个子嗣,他自然是知晓的。
而且这老尼年老色衰,也不像是能与隆祐帝有瓜葛的样子。
“难不成,是康王?”
夏守忠暗暗揣摩着,却也了无头绪。
在隆祐帝还没吩咐前,他便赶快将殿内的宫人尽数遣散出去,自己归来牢牢关紧了门窗。
“皇家血脉?”
戴权做事向来严谨,更像是先帝的半个智囊,多少年如一日未曾有过纰漏,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耍他。
仔细打量着那老尼,身形合中,五官精致,而且还给隆祐帝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好似是从哪里见过一般。
可这毕竟是修行中人,若是与皇家有牵扯也算得上是丑闻一桩,隆祐帝不由得再三慎重。
“戴总管,你可查证到了,她与谁的血脉有干系?”
老尼应声脱离开妙玉搀扶的手,主动向前走了几步。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微颤的身形十分沉重,更是在最后驻足当场潸然落泪。
不知怎得,见这老尼落泪,隆祐帝有种莫名的揪心感,心里顿感不妙。
戴权适时开口,道:“陛下,先帝开疆拓土,功布寰宇,早先年间动百万河工疏通南北河渠。视察河道,先帝曾几次下江南,老奴作为贴身太监,得幸日日在身边侍奉,几乎寸步不离。”
“今日老奴便是拼着万死,亦要将此桩被尘封半世的亲缘呈于御前,令陛下洞悟。”
“这位,是四十六年前,先帝南下金陵之际,有缘授受天恩,并诞育了陛下的女子,也就是陛下的生母。”
隆祐帝瞪得宛若牛眼,“什么?朕竟不是皇太后所出?”
……
凉风习习,
饱餐一顿之后,雪雁便由紫鹃搀扶着,在园中散心。
雪雁本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即便如今已有些显怀还是在房里待不住。
岳凌和林黛玉也更宠她,便让人每日饭后陪同她出门走走,今日正轮到紫鹃。
用帕子擦干净一只桃,紫鹃便将其递到雪雁手上,挽起她走起了穿山游廊。
雪雁脆生生的咬了一口,汁水溢了满嘴。
紫鹃看得生笑,又为她揩拭了遍嘴角。
“对了,紫鹃姐姐今日陪我,那房里谁在照看?”
雪雁一面吃着桃子,一面眨着眼。
紫鹃笑着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已有鸳鸯在房里做事了,不比我们更细心周道?”
雪雁重重的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两人漫无目的的在园中走着,东瞧瞧,西看看,雪雁蹙起小短眉,又好奇问道:“今个好似没见到晴雯呢?她去了哪里,也不在房里。”
紫鹃思忖着道:“今日过了晌午,她便说要出府,这会儿天快黑了,倒也该回来了。”
雪雁咂舌道:“还真是个忙人,时时便要出府。”
“毕竟有着与薛家的生意在呢,倒也算不奇怪。”紫鹃随口应着。
一颗饱满的桃子,还没走出廊道,便被雪雁吃了个精光,嗦了嗦桃核,雪雁吐在手上,用力丢尽了池塘里,点起道道涟漪。
“又胡闹,池塘里开着莲花呢。”
雪雁笑嘻嘻道:“水面的那些长脚的水爬虫,看着优哉游哉,又唬人的紧,我便想丢一个枣核敲打敲打它们。”
紫鹃翻了眼,腹诽不止。
明明都是快要做娘亲的人了,竟还是一头的孩子气,完全不见有改变。
“真不知,雪雁生出的娃娃,长大后能变成什么模样。最好,多像一些老爷,别像雪雁这般痴傻,往后也能更成器。”
可紫鹃冥冥之中,好似已经能看到不久的将来,同一张桌案上,一个大贪吃鬼身边跟着一个小贪吃鬼,并排抢吃食,谁也不让谁的模样了。
无奈扶额,紫鹃道:“罢了,夜里要起风,该回去了。”
雪雁也是心满意足,抚摸着略微涨起的肚子,小声嘀咕道:“跟着娘亲,往后我们自是吃饱喝足,还有的玩!”
两人一路返回正院,刚走进卧房里,便见得晴雯姿势怪异的在茶案旁倒水。
她本身就生的纤巧袅娜,四肢修长,再以翘高屁股的姿势,费劲腰力抬高下半身,去放茶壶,便更显得奇怪了。
雪雁指着道:“水爬虫!”
听得门前声音,晴雯猛地回转过身,登时满脸羞红。
趁着屋内没人,她本想喝口水就上床歇息的,可哪知恰巧撞见二人回来。
紫鹃也先弃了雪雁,疑惑上前道:“你这是什么姿势,为何非要撅着屁股?难不成,你出门乘车的时候,被颠了下?”
紫鹃轻轻了拍了下,却让晴雯尖叫出声,“啊!”
而后迅速捂嘴,脸上涨的红紫,晴雯用几近沙哑的嗓子低声求饶道:“紫鹃姐姐,别碰我,先帮我倒点水。”
待瞧见晴雯两腿分叉,紫鹃好似想到了什么,打趣道:“雪雁吃得饱,没想到你比雪雁吃得还饱。”
“什么什么?晴雯吃了什么?”
“晴雯吃的你已经吃过了。”
“胡说,我刚刚只吃了桃子,姐姐看见了呀。”
“没吃过,你肚子里的是什么?”
雪雁似乎想通了什么,盯向晴雯打颤的双腿,脸颊渐渐染起了晴雯一样的颜色。
“那晴雯,还真挺惨的,那东西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