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
定国府的姑娘们得幸而归,一出道观,便团团将雪雁围住,叽叽喳喳的议论个不停。
“雪姨娘方才种下的什么愿?”
雪雁嘟了嘟嘴道:“我才不认识这府里有叫雪姨娘的人呢!”
周围人又是哄笑,打趣雪雁是她们近来的乐趣之一。
紫鹃扶了扶手,又挽起雪雁的胳膊一步步慢下台阶,轻笑着问道:“也不怪姊妹们好奇,还未见你这般正经祈福过。”
“是不是如今怀上老爷的子嗣,心境便不同了?也想着为儿女积一积福祉。”
众人又都凑过来,听着雪雁的回答。
雪雁局促的垂下头,小声低语道:“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同吧。方才那小道童请我上前焚香,在心底种下个念头,我便就随意想了想。”
“那到底想了什么?”
雪雁抿抿唇,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道:“我想着说,以后生出的娃娃能和我一样便好了。”
不得不说,雪雁在府内还真是顶顶好命的。
从来不用争夺什么,也不用在岳凌面前表现,便一直坐稳着位子。
如今更是头一个怀上岳凌的子嗣,更与旁人不同了。
不过,要是雪雁生出的孩子果真像她,那以后母子二人一同蹲在灶房抢饭吃,想想也太有趣了。
周遭人便又是笑弯腰,哄闹着往各自的轿前去了。
林黛玉缀在最后,此刻还没走出道观。
道观观主张真人,实为荣老国公的替身。
王公贵族的子弟出生,为避免灾殃,会寻一个相貌,生辰相合的人,代替自己出家修行。
意喻着以此身,遮挡主人命中的劫难和业障,为主人祈福消灾,保佑一生平安。
然而贾代善故去已久,张真人还养得鹤发朱颜,林黛玉倒不知是谁为谁挡了灾了。
“潇湘郡主可有意为定国府的胎儿寻找替身?”
张真人一路护送着林黛玉出道观,临辞别前不由得多开口询问,想着在荣国府倾覆后,为定国府多做些事,大树下面好乘凉。
林黛玉微微摇头,她并不尽信佛说。
摸着身上的玉佛,林黛玉倒觉得她也是个信奉实用的,有用时便信一信,算是内心慰藉。
替身这种显然没来由的事,便不信了。
“未有此意。”
淡淡回应着,林黛玉又开口问道:“自荣国府抄家革爵以后,京营统制王子腾可来为我外祖父奉过香火?”
张真人沉吟片刻,摇摇头道:“王家已是少有联系了,王家大爷更是许久没有见过。”
“郡主问起他,是……”
林黛玉摇摇头,“随口一问,真人莫放在心上。”
再抬起头,远处便见得一身着玄色蟒袍大裳的男子,气势凌厉。
身后亲卫队列齐整,旌旗昭昭,让人见之不由得心底发憷。
林黛玉却是由清冷转了笑脸,不由自主的快了些步子。
张真人则是站在原地,俯身行礼。
“见过定国公。”
一手扶在腰间,岳凌与林黛玉并排站定,微微颔首,“这番多有叨扰山门,道长海涵。”
张真人额前渗汗,笑道:“区区小观,有定国公大驾,便已是我等的福分。”
岳凌拱手一礼,“今日琐事若有人询问……”
张真人抢话道:“在下知晓。”
岳凌微微颔首,接上林黛玉翻身去往轿前。
挽起岳凌的手,便是一股热流袭来,让林黛玉感觉很是舒服。
轻轻吐气,林黛玉忽而开口,“夫君,我如今正记挂一事。”
岳凌侧目,挑眉问道:“是雪雁的事?”
林黛玉摇头,“不是府内的事。”
“方才远处深山中,忽而惊起一群白鹭,想必夫君筹谋的火器已经成了?”
岳凌又是点头,“夫人知我。”
“夫君如此整饬备战,恐怕不是想要单单锻炼出一支亲卫了。京城内,夫君是风口浪尖,还需要处处留心,又得小心如今的自己人。”
“我方才问过,王子腾在荣国府没落后,再没来过道观为外祖父供奉香火。人一去,便一了百了。他恐怕也不是什么忠心耿耿之辈,如今有夫君的庇护,可以免于朝堂的口诛笔伐,往日……”
林黛玉也偏过头来,看向岳凌,见他一言不发,眸中又深沉如水,思忖着什么,转而问道:“夫君,是不是我管的多了些?”
岳凌将林黛玉拦腰抱起,送进了独二人乘坐的马车上,笑道:“夫人为我心忧,我怎会觉得管得宽了?”
“夫人蕙质兰心,更明察秋毫。王子腾要想洗脱之前的罪名,彻底倒向一派。怕是要等文臣势大,将我彻底构陷为权臣,左右朝堂,摄取君权。”
“如今朝堂上,陛下龙体有恙,事事交由大皇子处置。”
“而大皇子殿下,果真有忌惮我的模样,事事必先询问我的看法,在一些文官眼中,恐怕已是摄政之能了。”
“若京城生乱,届时王子腾的选择必然也是摇摆不定。”
“荣宁两府当年,也都是骑墙之势,可谓是一脉相承了。”
林黛玉靠在岳凌胸膛,脸颊微红。
即便两人成亲数月了,但动作亲昵些,总还是要惹得她羞臊不堪。
“那夫君可有对策?”
岳凌道:“京营中,亦有我的旧相识,并非是他的一言堂,小心应对便是,要事还有史将军能处置。”
“史家的事,会连累云妹妹吗?”林黛玉打起轿帘,往外看了眼,目光所及史湘云和薛宝琴还在玩闹,指着街边的摊位,吩咐芸哥去买,兴致勃勃的模样。
“这倒不会。有史鼎在史家也倒不了,就让她无忧无虑的在府内嬉戏玩闹吧。瞧她表面没心没肺的模样,实则和雪雁大不相同,内心还是装了不少事。”
林黛玉捂嘴笑笑,“是了,雪雁刚刚还说道观的茶点不好吃,弄得真人,道童一时都下不来台了。”
岳凌也是笑,“待回去,我再给她备些她爱吃的。”
林黛玉头凑过来,在岳凌嘴角轻轻啄了口,低声呢喃道:“那我给夫君尝尝夫君爱吃的。”
岳凌心尖一颤,被林黛玉撩拨的不上不下,搂过她的肩膀,轻声念道:“那只这一口可还没吃够呢。”
“唔……又来。”
……
“何必弄得如此难堪,才逼我现身见面?这么多年了,如今是什么时候,我们之间还要争一个谁先谁后吗?”
柴府内,水溶褪掉身上遮掩的大裳,露出内里迭穿的圆领坐蟒袍,十分不客气的与柴朴对峙着。
柴朴浅浅啜水,“区区一个史家,荣国府你都不在乎呢,史家又当算什么?”
“当算什么?”水溶怄了口气,“史家是我周转的要地。南边的进项被岳凌破坏殆尽,你可知道我如今添一笔进项有多不容易?”
柴朴抬手虚扶,安慰道:“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岳凌已经让丰字号伸手向甘陕地区了,下一步恐怕是要关闭边关马市,断绝与塞外的往来。晋商早几年前便被岳凌挤出了京畿之地,少赚的银子可比你少赚的多了。”
还真是这个道理,水溶也无意再争辩,瓮声瓮气问道:“好,今日寻我来是有什么事商议?若不是万全之策,休要再想拉上我了。”
“前一场我们输的可是够惨,如何与岳凌正面对敌?”
水溶以弱示人,柴朴知晓他的底细,自然也不会看清了他,只是嗤笑几声,“正面敌不过,调虎离山总能敌过。”
“但话先摆在前面,如今岳凌如此咄咄逼人,若王爷再不与我透底,恐怕我们二人都命不久矣。”
水溶蹙眉,“你想知道什么。”
柴朴眼神微眯,“王爷还要装傻?三选一,选哪一位!”
将柴朴也逼得说话直白了,可想而知如今岳凌给予的压力是有多大,水溶不免生笑,手沾清茶在桌面上勾画起来。
柴朴也如出一辙,一手遮挡,画出几道。
二人同时拿开手,却出奇一致都写下了一个“昀”字。
水溶怪异道:“你怎会不支持大皇子殿下?立储立长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身为文官翘楚也想违背?”
柴朴先吐露实话道:“大皇子生性怯懦,拘泥于礼法,不敢做出格的事。但只要陛下在一日,他便不敢对岳凌动手。我岂能枯坐守候,等着岳凌磨刀霍霍,架在我脖颈再奋起反击?”
水溶抽了抽嘴角,“倒也有理。”
“你呢,南安郡王跟随二皇子出争,你为何押宝三皇子?”
此刻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水溶便也不再隐瞒,轻了轻嗓子道:“二皇子是位武痴,是为将的一把好手。”
“如此,便跟岳凌走得更近,想要经受他的点拨,也是唯一一位出府便去拜访了定国府的皇子。所以便是我等助他登基,他也未见得会拿岳凌开刀。”
“要说陛下对岳凌是宠信,二皇子更像是崇拜,崇拜比宠信更可怕。”
柴朴微微颔首,十分同意水溶的说法。
叹息后,水溶又道:“唯独三皇子刘昀,如龙潜水底,并非等闲之辈。少有城府,不急不躁,更善于隐藏锋芒。此人合该登位大宝。”
柴朴惊疑道:“老夫未与三皇子殿下有过太多交集,倘若真如你说的这般伶俐,登基之后岂不是更难为人掌控?”
水溶冷冷笑道:“除掉岳凌,我们便各凭本事。难道,你还真要立起同盟?”
柴朴捻须笑道:“水王爷今日过于直白,令老夫有些不适。”
水溶举杯来碰,“岳凌势大,令人无可奈何,为诛此獠,谁又能想到促成我们联手?”
风吹动窗边卷帘,响起清脆的拍打声。
房内人对坐焚香煮茶,怡然快活。
……
出去游玩一番,小姑娘们闹得累了各自回房歇息。
岳凌独自留在外书房,继续处理着政务。
如今明确了柴朴心有反意,那案情推动便可以更进一步了,甚至锁定一些晋地高官,步步紧逼。
各种猜疑做不成铁案,岳凌只能在明面上击溃对方,逼迫对方露出马脚。
当然度政堂上的政务也在他享受新婚燕尔时积压了不少。
即入六月,市舶司又该启航出海打通商路。
漕运改海运,南粮北调也是一项大工程。
两淮盐法由盐商垄断,转到放开限度,也是变革。
一桩桩一件件,岳凌皆要过目繁杂条款,才是真正的内阁首辅。
叩门声响起,岳凌头也未抬,随口道:“进。”
而后未能听得脚步声,便由一鹅黄色衣裙,簪宝钗步摇,靛蓝裙带的女子立在了案前。
岳凌徐徐抬头,眼睛微睁,道:“原来是宝姑娘,可是丰字号那边有事?”
薛宝钗摇了摇头。
眼看着她脸色不佳,岳凌还以为是她遇到了什么大难事,便摊手道:“坐下慢慢说吧。”
可意外的是,薛宝钗今日很不听话,竟是坐也不坐。
如此违逆,倒不像是她的风格了,揭下面具是薛宝琴才更合乎常理。
岳凌终于落下笔杆,无奈笑笑,“宝姑娘遇见什么事直言便是,何必独自生闷气?”
薛宝钗樱唇轻启,“民女并非生闷气,也不敢生侯爷的气。”
酸溜溜的说了一句,岳凌似乎已经意识到薛宝钗的来意了,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脑中无奈腹诽薛宝琴一句“小魔女”,岳凌也只得先安慰着眼前人。
“宝琴的事是我不对。我本对你有意,又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如此兼收并蓄,恐设身处地为你想想,也算是对你不公了。”
薛宝钗轻咬嘴唇,“我并非为此事而来。侯爷想要纳谁入门,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抬头看薛宝钗的表情十分郑重,不似作假,岳凌微怔,又补充道:“那……就算收了也该先给她个名分才对,毕竟也是你薛家的闺阁小姐,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失身……”
薛宝钗似乎是提取到了什么关键词一样,快步上前,跪伏在岳凌腿上,双手扶住岳凌的肩头,咄咄逼人道:“名分,侯爷的名分可是早早答应我的,怎么能让她以拙劣手段,用身子先抢了去!”
“侯爷难道存心想看我的笑话,要我反称她为姐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