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聊天并未持续多久就默契地停了下来,并同时看向门口的方向,几乎是在下一刻,那里便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自动打开,露出了外面手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老人,王冠冷淡的脸稍稍缓和了一些,“请进来吧,松崎先生。”
基盘小姐则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被称之为松崎先生的老人的手僵在空中,随后有些不习惯地挠了挠脑袋,“抱歉,虽然知道你们的能力,但每次都还是有些不习惯。”
“没什么,请不用在意。”王冠不会将脾气发在组织成员身上,尤其是他认可的人。
这位松崎先生是在【乐园】成立之前就一直在东京外周区照顾被诅咒的孩子的老人,可以说不少的孩子都是因为他的帮助才得以活下来。
在【乐园】成立以后,他也被【乐园】吸收进组织中,成为了一名老师,在完全不用为被诅咒的孩子们的吃食操心以后,曾经枯槁的他看起来轻松了很多,就连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少了一些。
目前东京地区那边并不缺人手,加上那边《人身基本安全保护法》的颁布以及【乐园】完全将那里打造成了大本营,已经完全不用担心被诅咒的孩子们的安全,闲不下来的松崎先生便主动提出来到了分部这边。
根据分部建立的时间和情况不同,需求的人才也并不相同,这里已经是松崎先生工作的第三个分部了。
“您并非莽撞的人,是有什么事么?”基盘小姐挥挥手将一把椅子退到松崎先生的身后,示意他坐下说。
松崎先生道了声谢便坐了下来,期间还习惯性的摸了下自己的后腰,不过他其实并没有老年人经常出现的腰痛的问题,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没有了。
或许是精神状态良好的原因,他之前一直劳累导致的腰酸背痛也不知为何消失了,至于是否是真的因为精神的原因导致身体好转的嘛,谁知道呢。
“我待会儿还需要为明天的课程内容备课,说完就离开。现在上门只是想和两位说一下我今天在教导那些孩子时发现的情况。”
基盘和王冠对视一眼,“您说。”
松崎先生斟酌了片刻说道:“那些孩子,似乎还在为自己能够得救而感到不安。”
他的思绪随着话语又回到了白天上课时候发生的事情......
不安、高度敏感、左顾右盼、欲言又止,一旦看见陌生人便立刻逃跑,如果躲无可躲就强迫自己展现出自己并不适应的笑容,哪怕嘴角在抽搐,也不敢露出那之外的表情,这是这群刚刚来到496号【乐园】分部们的孩子给松崎先生的第一印象。
这群孩子似乎永远在担忧着什么,即便是在【乐园】分部这种安心的环境下,即便周围的大人还有已经成为正式组织成员的孩子们都是亲切对待她们,她们依旧无法安下心来。
就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着她们一样,让她们的心无法平静下来。
“......就好像这些孩子总是缺一点什么一样。”松崎先生回忆起自己试图和那些孩子搭话,结果被让对方吓跑的经历。
如果说那种惊慌中带着恐惧的表情让他这个照顾了好多孩子的老人有点受伤,那这些孩子在见到他带给她们的糖果时脸上露出的下意识的笑容就让老人的心仿佛被冻结了一样。
“我无法想象这些孩子经历了什么,但是这样下去,这些孩子即便是在这种安逸的环境中,也是很难正常成长生活下去的。”老人慢慢吐出了自己的担忧。
“是缺乏安心啊。”
“是缺乏安心呢。”
基盘和王冠几乎是立刻给出了答案。
“安心?”松崎先生愣了一下,“但是来到这种环境之中还不能安心么?”
要知道他之前在东京地区外周区照顾那些孩子的时候,住的可都是地下废弃设施,食物饮水也很短缺,还需要担心会不会有原肠生物路过那边,教育就更别说了,忙于生计问题的他最多也就是拜托年长的孩子教导更加年幼的一些简单的识字。
对比起来,分部里面虽然依旧没有总部的配备齐全,人手充足,但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天堂了,尤其是对于这些被收养的孩子们来说。
基盘小姐颔首道:“只有体验过黑暗的人才能够明白光明的可贵。”
“那那些孩子不是应该——”
“——她们在黑暗里面浸泡太久了,虽然心并没有被染成黑色,但整个人生已经很难褪去那层污渍了。所以一下子从那种环境中切换到了现在做梦都梦不到的环境中,她们会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这个地方真的是我应该来的么、它会不会消失、会不会是什么恶作剧、有没有可能明天醒来自己就从梦中醒来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去了......这些都是这些孩子会担心的事情。”
基盘小姐在笑,但在场的两人都能感觉她笑容之下的,是什么更加复杂的情绪。
“受教了,怪不得您会主动去安抚那些孩子睡觉。”
相较与基盘,王冠的话更加直接,“松崎先生之前已经待过两个分部了,那两个分部应该都是已经建成很久了吧。”
松崎先生点头称是。
王冠笑了笑,“那看来松崎先生并不清楚初建立起来的分部会遇到那些事情呢。”
那笑容有些刺眼,看起来就像是在嘲笑什么,好在王冠也立刻就收敛了,“抱歉,并非针对你,而是针对的这个环境。”
老人愣了一下,但作为加入【乐园】之前就能以一己之力照顾诸多孩子的人,祈求工作的时候他什么事情没遇到过,还是坚持问道:“愿闻其详。”
见老人摇头表示不在意以后,王冠继续道:“依托于官方的合作身份,至少从明面的宣传渠道上,我们并不会遇到明显的阻碍,即便有,用钱开道也能快速将这些阻碍推开,而明面上的骚扰也只是一些跳梁小丑在做,除了和蚊子一样烦人,并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大不了拍死几个警告一下,麻烦的实际是暗地里的情况。”
“您是说政府方面在暗地里的动作?”
王冠又笑,“他们可没那么蠢,只要我们的交易还在继续,只要他们还无法拥有与我们媲美的能力,他们就不会给我们抓到太明显的把柄,真正会造成冲突的,是那些眼红的暴民啊。”
对付不了上面的人,还治不了你个孩子?
这句话大概是对大部分身处于巨石碑内生活的人,将怒气发泄在被诅咒的孩子们身上时,心中所想真实写照。
当所有人都被迫收缩与一个圆形的圈子中,无法从外部获取资源的他们自然会陷入必要的资源争夺,虽然不至于到零和博弈的程度,但至少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资格在资源的获取上达到富裕的程度。
不满自然而然地催生,并且远比和平年代催生的更快,更多。
一级压榨二级,二级压榨三级,层层落下以后,占据最大数量拥有最多不满的底层自然得要选择一个合理且合法的发泄渠道。
但作为本就无法合理获取更多资源的他们,是不可能将怒气发泄在比他们更高层次的玩家身上的,即便中间有娱乐渠道的缓解,加上末世远比和平使其更加开发的伦理政策,其中一部分人只要愿意花钱,还是可以获得一些心理及生理上的满足的。
但还不够,因为这些需要花钱且不够刺激的项目并不能完全释放他们的压力,也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拙荆见肘,他们需要一个更加容易获得且不会遭受社会谴责的靶子。于是这些无依无靠,并且身上自带一个先天攻击理由的被诅咒的孩子们自然就是最好的压迫对象。完全没有发声能力,也几乎不会有人看到她们,简直是最完美不过的选择了。
由谁起的头已经不重要,暗中又有谁得利亦无人问津,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人已经在社会氛围的裹挟中将这些孩子从“人”的概念中剔除出去了。
他们是“兽”,是“怪物”,是“扩散污染的病毒体”,唯独不是人类。
在原肠生物诞生以前,全球80亿人只占所有生物的0.01%,然而,自文明曙光以来,人类直接或间接造成了83%的野生哺乳动物和50%的植物灭绝。
这项“伟业”在原肠生物诞生以后才被原肠生物们接过并发扬光大,但很显然,在将被诅咒的孩子逐出人类的行列以后,一个个保护区内的人们开始重新操办起了这项老本行。
解放了天性的人类会被扭曲成一种他们自己都没发现的样子,而在越来越多的人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其中以后,看不见的黑暗会让他们全体异化。
他们会“看不见”诅咒之子的遭遇,就像这一切本该如此。
至少这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最好也能一直这样下去。
但情况似乎在第十年以后出现了一些改变,【乐园】出现了。
它的诞生乃至壮大其实并不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关注的范畴呢,相较于这些,或许考虑下今天的午餐应该吃什么才是更值得关心的问题。
当然如果能给他们在闲聊的时候当一下打发时间的话题肯定是好的,如果能成为他们拿来攻击政客发泄不满就更好了。
如果说【乐园】带来的商品是大部分民众实际接触到的第一个对它的概念,并因此产生些许好感的话,那稍微深入了解一些以后,【乐园】的理念和行为就以更快的速度将这些刚刚建立起来的话好感摧毁,转化为厌恶、愤懑、乃至憎恨的情绪。
这些情绪其实是没来由,因为【乐园】的分部从始至终都不会理会他们,在各个地区扎根以后,每个【乐园】分部的第一要务,便是将一个个处境堪忧的被诅咒的孩子找到并收养回分部。
但这显然触动了很多人神经,尤其是底层之人的神经——廉价到只需要花费一点点钱就能享受到的刺激,消失了。
所有抓捕囚禁诅咒之子的地下黑产被一扫而空,郊区外乞讨游荡的诅咒之子消失不见,就连外周区靠捡垃圾和污染物相伴的诅咒之子也像是全部被什么带走了一样,无影无踪。
她们去哪里了呢,在某些热心人的帮助下,他们得到了答案——她们已经全部被【乐园】的分部接收了。
那些野兽变成了他们从没见过的模样,满是脏污乃至血污的衣服变得干净崭新的,身上长期不洗澡散发的恶臭和污浊被清洗一空,乱糟糟的头发被打理成利落的模样。
那感觉,就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曾经漠视乃是杀死的“怪物”,突然进化,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甚至还要超过自己的“人”一样。
“如果发现自己曾经杀过人的话,应该怎么做呢,松崎先生?”王冠问道。
老人张了张口,“我的话,大概会躲起来一阵子,然后自首吧。”
“自首么,因为受不了心理的愧疚感和负罪感么,真是善良啊。”王冠露出了她习惯性的冷笑。
松崎先生一时无言,他突然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他的选择,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放在了和那些孩子同等的位置。
那么那些从来没有认同过那些孩子的人会怎么想呢?
他们的第一想法一定是恐惧吧,因为“怪物”或许没有仇恨,但人类是有仇恨的,人类是会报复的,杀了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那就重新让这些“怪物”,回到“怪物”本该呆的位置上去好了。”
王冠的声音很轻,“你看,这就是现在正在外面,正朝我们靠近的人的想法。”